GenieJinny

长沙于湖南，春日花季早，山野遍地杜鹃花开，花红似火映山红。

那时的他披着一身皮裘自东北苦寒之地而来，随父亲到知交府邸做客。

其父挚友乃是当地望族，高门大院，七进宅第，后花园栽满了红艳的杜鹃。

听说，那杜鹃花乃是其家族的徽志，故而府邸之中多栽各色杜鹃，唯艳红色的杜鹃花，夹杂其中，最为抢眼。

 

父亲与知交有要事相商，嫌他小孩子碍事，便着丫鬟带着他到后院去玩耍，打发打发时间。

长沙气候不似东北寒冷，后院满庭杜鹃盛放花色正好，不时有蝴蝶蜂鸟闻香而至。他见此，便玩心大起，脱下了皮裘毛帽交给了身后的丫鬟，独自一个人跑进了花丛里抓蝴蝶小鸟去了。

追逐嬉戏间，他看中了一只彩色斑斓的蝴蝶，想亲自抓住了带回去给娘亲，讨她开心，可偏偏每每就差那么一点点，屡屡都无法将那蝴蝶抓起来。

他便一路随着纷飞的蝴蝶，越是追逐便越是走进了院落的深处。

恍惚间，他听见了有人在深处唱道：

如此 张先生

你要老老实实

听我的号令

他听闻，难免有些惊诧……

是谁在唱呢？

那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，真是好听。

 

他那时年幼，好奇心胜，便决定悄悄走近看个究竟。

边走近，那人的声音也越来越近……

只听得那人仿佛还在唱：

 

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，
我步步行来，
你步步爬，
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，
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，
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，
听号令切莫要惊动了她。

 

循着声音，穿过了那红墙院落的深处，他终于在一处亭子里，发现了那声音的来处。

那人仍在一遍一遍唱着他刚刚听见的那一小段子。

他想着，这应该是在唱戏吧？可他在东北就不喜欢听戏，他并不知道他在唱什么，只觉得，那人唱得还挺好的，不像从前在东北，他一旦跟着娘亲去听戏，便要在戏台底下犯瞌睡。

 

那孩子看上去与他年岁相仿，身穿红色的袍子，外头罩着雪白的毛领小狐裘，那模样生的标致，粉雕玉饰的，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般。

他觉着他就该是他的玩伴，可他这在东北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，见着他却莫名地不敢上前去搭话了，只敢站在远处偷偷地看着他。

只见他认真地拿着一块墨色漆木的棋盘，一遍一遍地唱着刚刚那几句唱词，边唱还边跳了起来。

他从不看戏，自然是外行，从不懂得什么叫身段，什么叫功夫。

他只知道，看着他端着棋盘，在姹紫嫣红的花海中的亭子里，一遍遍地转着圈，一遍遍如莺啼般清亮地唱着那几句词儿，他就觉得很好看。

他也没想到，从不看戏的他，就这样站在离亭子不远的地方，看呆了。

年月已久，当中有些细节，他已经渐渐模糊了。

他只能清楚地记得，看着那时在亭子里唱着红娘的段子，跳着棋盘舞的那孩子，他已经在心中默默地暗下了决心。这孩子，他日必定要是他张启山的坤仪。

 

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，
我步步行来，
你步步爬，
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，
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，
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，
听号令切莫要惊动了她。

 

当日他唱过的唱词，音犹在耳。那穿着红色衣裳，白色狐裘，端着墨色棋盘在花间舞着的人儿，恍如还在眼前。

可不知为何，他却总觉得，那声音仿佛离他越来越远，那人影也越来越模糊，远得仿佛再也看不见了……

 

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，他听见有人在耳边唤着他：

“大少爷……大少爷……你醒醒啊……大少爷……”

 

谁？是谁在叫他？

此时，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光，刺目地让他睁不开眼睛。

 

忽然，他就醒了过来。

猛然睁开眼睛，只见这四周冰冷潮湿举目无光，漆黑一片……

 

借着高墙上小小的铁窗照进的月光，他看清了眼前呼唤着他的人。

那可不是他梦里的那个人，而是之前他回到已成废墟的张家故居时，好心收留的下人，曰山。曰山虽比他年幼，年纪约比他要小上几岁岁，却胜在他懂事又忠心耿耿，因此，自打他被收留在张府以来，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当个随侍。

 

曰山一见他醒来，忙焦急地抚着他的额头慰问道：“大少爷，你没事吧？感觉好点了吗？还冷吗？”

 

是了，他这才想起来……

他现在并非身在梦里的那个地方，也不在东北张家。

月前，他送母亲往长沙外祖父母家中安顿后，便决意不在长沙停留片刻，即刻便赶往东北与其父会合，以便协助父亲转移家中财产，迁往长沙。

哪知，竟偏偏遇上了日寇入侵，逃亡之中，其父不幸被日寇所杀，而侥幸生还的他和其他张家人，则都被抓进了日寇的集中营里。

自被日寇俘虏进了集中营，已有月余，而他做这长长的梦，是由于他正在高烧之中，不时忽冷忽热，所产生的幻觉……

集中营之内，条件极差，又逼迫他们日夜干苦工，却又不给足够的粮食果腹，东北日夜温差极大，夜里甚至连一条可以保暖的毯子也没有。

他现在正躺在一堆不足以保暖的茅草堆之上，被忠心耿耿的随侍曰山紧紧抱在怀里，身边围绕着随他一同被抓进来的张家其余五人。

曰山是个忠实的仆人，现正妄图用他单薄瘦小的身躯，为病中的他取暖。

其余张家的人都围在他身边，在他耳边不停地说着勉力的话，期望能够靠着他自己的意志熬过去这一关。

可他的心，此时却飘远了，仿佛回到了长沙，回到了那个人的身边。

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身边去了……

 

被抓进日寇集中营的境遇是凶险无比，可他却坚信，他必须活着离开这个地狱一般的鬼地方。回到属于他的坤仪身边，与他的坤仪厮守一生。

那个人还在那里等他，还在等着他回来看他初次以主角身份登台献艺。

所以，他必须好起来，必须活着回去。

 

TBC